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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八 闺阃部(姬妾妓女附)

董子玉一家言

董子玉祖籍北方,而生长南地。其先人官于吴,遂家松江。为人宽厚和平,年少老成。道逢裙衩,常以扇障面,或俯首疾趋。又慷慨好施。读书不达,而货殖焉,遂商旅于闽广间。贩丝丝贵,贩米米昂,不五六年,奇赢十倍。妻盛氏,美而贤。有婢暖云,幼鬻于董,年及笄,艳丽无俦,针黹绝伦,遂纳为姬,盛氏雅爱之。

会子玉过维扬,又买一妾张氏,以二百金得之。年十七,亦韶秀,名兰绡,善烹饪之法。其父尝为鹾商供刀匕,故精于味。归董后,每郁郁叹闷,如有隐忧。董问之,兰曰:“奴得侍郎君,又闻夫人不妒,终身愿足。但有义妹阿进,我邻何姓女也。其父赤贫,与奴垂髫闺友,誓相爱顾。今天各一方,恐将来所适非人,用是悲耳。倘郎君能爱屋及乌,亦为罗致,则合璧连珠,共事君子,实为万幸!”言罢,泪下如雨,敛衽以请。董曰:“荐贤者受上赏,卿不愧为君子姬,当论首功。”遂允。亦二百金买。

阿进年十六,杭人,父幕死于扬。亦娟好,兼通书算、弹丝。喜不自胜,携归,如载宝而来。盛氏闻之,先舆来迎而归。盛氏因劝董曰:“风涛雨雪,带水环山,适可而止。今家迄小康,不劳更作行旅想矣。”董遂鬻田百亩,构一精舍,环以竹木,经岁不出,悠然怡乐。一妻三妾,爱若同胞。衣则易着,食则共器,既偶俱之无猜,更相期以共济。一家之中,盛氏总其成,暖云司纫事,兰绡佐中馈,阿进操会计书写,分任焉。皆擅其长,即错综焉,亦无废事。凡有妇人入董门者,皆薰其德而化为善,一时子玉之邻无诟谇声。

每见夫妻燕好,一有小星,顿起参商;甚至林间狮吼,岭上鹃啼。况一再至三,连袂交枝。借使三善能称,而一夫作难,又安得保此庸庸之福也哉!说者谓董子善齐家,余谓董子有修身之道。想其被面障扇时,其气象固已异矣。使董子出而为仕,化家为国,正有可观。噫!董子不以轩冕之荣,易此闺房之乐也。

盛氏,胶东人,号淑娟。修眉方面,性恬静,好佛。尝独坐一室,瀹茗诵经,焚香缕缕。逮下多喜颜承奉者,不敢有惰事,非不敢也,实不忍违其意旨耳。

暖云,苏人,幼鬻于董。身瘦怯如春月柳,微有白麻。足缠似锥,爱着通绣红履。善针工,一家衣着袜鞋出其手。盛氏所供髮绣观音像,暖云之制也。

兰绡,扬州人。目秀准直,心灵警,口滑稽,能令人善听。精于庖厨,每饭一蔬,多出奇想。如以紫玉光熯肉、荷叶粉鱼炸、醋浸山兰蕊、木瓜花作酱,皆味外味云。

阿进,钱唐人。体丰而软,好洁,喜穿青蓝,以显其白。古人谓丰若有余、柔若无骨是也。能书算,一家度支悉付之。暇时洗桐拭竹,扫径浇花,绝无一毫俗韵。或于灯前月下,一家环坐,听阿进弄阮弦唱平湖调,文词数折,其音袅袅,如流莺云。

(妙事、妙人、妙文,令观者叹赏不置。)

郑延

郑延,淇人。幼失怙,十六岁入泮,韶秀无比,人美其名曰“郑大姐”。聘陈氏,未娶夭殂。郑母爱之,慎择所配,恐拂其意。而郑又高自位置,故二十五而求凰未就也。

会入郡,过府桥下一小绫绢铺,柜前有女子白洁,瓜仁面,腰细刚一捻。心爱好之,趋入铺买绫。女呼其兄,兄出,非郑意,乃故为低昂而去。明日郑见女,又至。女欲呼兄,郑曰:“无庸。”指架上包:“即此绫。昨已言明若干镪。”女初利其价,遂与郑。郑脱贯如价。女沉吟,返其半曰:“毋须太多。”郑德之,由此日往觑焉。既而女亦目逆而送之。郑乃属媒妪通其意。其兄返命曰:“弱妹得秀才耦,大佳,但只好作画中人,恐不任井臼事。”郑曰:“吾家颇有薄产,断不至使新妇入厨下。”归告其母,遂委禽焉。

逾月,其兄送之淇上,即返卫。合卺之夕,女哭泣不自持。郑抱入帏,极温款,并道眷恋。女呜咽,郑怜之,三日不敢问鼎。后郑强之,女不得已任郑,牢不可破。郑固伟男,遂驰骤焉,亦不可。于是降格以求,女竟开门以纳。噫,何前倨而后恭耶?郑问女以故,女曰:“奴小字改姑,盖石女子。自幼阴道绝,前曾适人,见弃。今蒙爱而娶焉,倘不为嫌,当屈体以奉,无所后悔。君必注念前好,妾诚逊谢不敏矣。”郑雅爱好,伉俪殊笃。

弥月,其兄来淇,见妹有喜色,郑亦无他词,乃幸甚。女事母最孝,尝于母前欲为郑娶姬,母曰:“新媳妇老耶?几月不伏雌,便望儿子若眼穿。倘房中添一牝货,酸梅子入口,便要作切齿痛。”郑亦不肯,女隐为后嗣忧。

女常供观音像,朝夕礼拜甚虔。日者有老尼至,女敬礼之,郑亦喜与女冠子谈,遂留斋供。尼曰:“有几公子?”女曰:“不育。”尼曰:“大娘子何以美而无子?”郑应之曰:“此卫人为之赋《硕人》也。”尼曰:“若然,我治之。”请间,女与尼入他室,出曰:“无伤也。石外也,非内也,尚可以疗。”诘旦携药来,令女入帏,以翎点药敷之,继以刀圭,曰:“觉痛楚否?”女曰:“不也。愿吾师施大法力,广为洞开。毋使一线蚕丛,致郎君又叹蜀道崎岖耳。”尼笑曰:“适可而止,想此中无并辔行者。覆以膏皮,留一小孔可以便溲。百日之后,客将入门。”而老尼不受谢,竟去。

女谨奉教,郑移外寝。无何而瓜期及,郑为之揭门封。阖辟之间,已若有稚子候门也。女先固瘦怯不胜衣,自此而丰颐美颊,肌肤有余脂。两乳膨膨,如合覆二建磁钟。惟有双钩三寸,依然故我耳。二年生一子,名晚生。

郑尝与枕上谓女曰:“人生得意之遭,即伏于失意之内。忆吾两人桥头肆上,一盼留情。及至于归,入帐之夕,倘以卿故,一旦翻然弃置,卿复何辞,而吾亦未为失德。第使再续其弦,安知不仍脱其輹。如今日者,卿怜我,我复怜卿,是今之视昔,更甚于昔之视今。纵前后判若两途,彼此皆同一致。区区之情,恒有所固结而不可解,然后叹诚通变化,而心坚者之石与俱穿也。”郑终身不二色,夫妻偕焉。

孙筠

孙筠,掖县人。父宗南,住城北,业农。先以东村宋姓之女为筠定婚焉。宗南无行,好博,不数年家日落。宋家见孙贫,欲退婚,风示于孙。孙愤,将与较,复思鸣于官。孙妻讪其夫曰:“当自惭,何尤人?他家女岂肯来汝家受饿耶?”孙筠乃谏其父曰:“父莫较,儿自立成名后,何患无妻子耶?”父从此顿改前非,悉心正业。父力田,筠又力学。逾岁,筠十六,入邑庠。家复稍裕,遂于东村之东王姓女结褵。择日,筠冠服,行亲迎礼,鼓吹往过东村。

宋女固未许人,闻乐声,与其婢小曼出视。小曼识之,曰:“此新秀才筠孙郎也。向使主人翁不以孙郎一时贫穷,食言渝盟,姑姑今日岂不居然娘子耶?甚矣,善择者择高郎,不善择者择高房!”宋女怏怏归,向隅,泪荧荧如珠串,乱落襟袖。小曼复笑曰:“姑姑最是无用者。寡是哭,饶尔再哭一夜,人家女儿睡熟孙家炕矣。”宋女乃挽小曼手曰:“奈何?能为我划一谋乎?”小曼曰:“何难?三十六计,走为上策。姑趁此时,直抵孙家。要知咸阳先到者即是君。一臀坐下,他用十八金刚,也抬尔不出来。”宋女曰:“我羞,且不识路。”小曼曰:“姑敢行,我便保得将军去。”

于是两人梳洗结束,蒙以青盖,内袭华衣,扎履结袜,悄步出村,竟投孙舍。遥见结彩于门,近之,则宾客列满。小曼携女昂然入,皆问谁家姑,小曼答曰:“看新妇者。”进内,孙父母见之。小曼扶女跪堂前,女乃泪盈花晕,羞泛春红,不作一语。小曼曰:“我姑宋女也,原许作孙郎妇。自主人退悔,我姑誓死不二。今闻孙郎另娶,我姑情极来归,望二老怜而收之。否则请死于孙氏之庭,以明我姑之心。”其言侃侃。女闻之大哭,伏不能起。孙父母喜,掖女曰:“此我佳妇也,毋庸悲。”

俄而孙筠偕王女亦至,见已一女坐青庐中。父母告筠以故,筠亦喜。堂上贺客亲友,哄然皆喜,遂令二女皆成礼,称两大焉,但惟恐其不相能。三朝后,宋与王相敬爱,如亲姊若妹。于是小曼谓女曰:“东吴招赘已完,赵子龙当用不着。俟明年我姑诞儿,再来长坂坡抱阿斗耳。”欲去。宋女留之,商于王女,禀明父母,愿分一席以酬其劳。许之,纳为姬。宋父母陪送妆奁,登门赎罪。

王姓父母以其女亚于宋,有怼意,而王女欲之,无间言。次年,二妻一妾皆孪生,得六子。会学师某生子,门生为汤饼酒。序坐,学师曰:“今日以子众多者首屈。”佥曰:“若然,孙生居上。年虽十七,有子六人。”师问故,相与缅述其事。

(济宁许殿生,贾人也。娶妻,逾年春孪生二子,及冬又孪二子。盖一岁而得四男,亦奇也。)

陈万言

陈万言,清丰人。清虽下邑,交于直、豫之间,通衢大道,商贾往来不绝。万言居城,聘妻宁氏,居乡。陈有中户产,是年冬尽将婚。某日之夜,炬而亲迎。北俗婚期取岁尽者何?曰无忌禁也,又农商之隙也。夜而往者何?曰恐示人以朴,故多卜夜。亲迎者何?曰古礼也。贫者不能备彩舆,或驾牛车,蒙以猩毡,郎则马而前导。

陈至宁舍。如婚礼,出载其妻归。大雪,车中伴娘,先自陈家来者,俗呼之取女客,盖贱而非婢仆等——是日饮宁酒而醉,车行欲呕,不顾而唾。新妇恐其渍新衣,退诸后箱。车固无式楺木,时超乘度舆梁,辕仰新妇坠。前行者拥而奔,不知也。

有豫人布客卞丰者,乘骡冒雪,遄归度除,遭女哭于途。卞下视之,新妇也,询以故。卞思欲送归追婿,则有北门之管;将归其女家,又无前路之征夫。弃之不可,送之何往?斯时为卞计者,惟有停骖待旦,相与株守,义也。而卞一转念则不然。乃诳之,掖妇上骑,卞随行。少而雪甚,遂欲与女并辔。女羞,不能却。卞喜,纵鞭七十里,抵家启户,曰:“得偕一新妇归。”家人固以为卞之新妇,而卞即亦居为己之新妇。彼新妇者,早已含颦于走马时矣,遂不贰焉。

卞无妻,有母多病,一妹十岁。宁氏能作家,事母抚妹颇任劳,夫妻笃爱。一日,宁氏至后园种豆苗,铲浮土,得二罂,皆白镪,可数千金。乃以其一告卞,家遂裕。

当麦秋,卞贸归,辰出收获,见一人持镰卧地上,卞曰:“若何不为刈?”其人曰:“人皆外我,将不我佣。”询其里,曰:“清人。”卞曰:“清去我不远,何外之,盍为我佣?”其人随卞往。问其姓,曰陈。陈勤恳,人登一陇,而陈秀两歧。卞喜,厚而佣之。

卞思茨屋,欲致墁师,陈曰:“无庸,我能之。”是日亭午,宁氏黹于窗前,陈则茅于阶下。宁听其言,如清之声,问曰:“尔何许人?”陈曰:“清人也。”宁曰:“有陈万言,识之否?”陈笑曰:“佣也。何知佣名?”宁曰:“我宁氏之瓜葛也。闻尔娶妻而失妻,有诸?”陈叹曰:“惟其然,而佣之所以有今日也。当时娶妇,归失妇,我以为宁之匿;而宁之女归无女,又以为我之害之也。我仇宁,宁复冤我;鸣之于官,两姓被絷,终不能结,遂悬其案。迄今事隔五年,官经四任,与其疑而不解,何如疑而释之。乃告宁家,情甘罢讼。而我家落,宁氏亦贫。”宁曰:“尔今犹与宁氏仇否?”陈曰:“今两无欺隐,固耦俱而无猜矣。”宁曰:“我久不通宁氏母,欲假尔作寄书邮,曷往焉?”陈曰:“惟命是听。”宁即封布函,有物累累付之。给川资,并具糗粮往。卞归问,宁曰:“伊连日欲归,酬之不受而去。”

陈归途饥,掰糗以啖,中馅一金,三掰如是,不之解。抵宁氏,呈书而告。宁母疑,拆其函,金之外,则其女当时受陈氏钗也。宁父母乃往卞,见女抱头痛哭,寻卞争詈,卞不敢出。而陈复诣卞,汹汹四起,讼将兴矣。卞惴惴无所计出。

宁氏于是乃请父母及卞母、卞丰、陈万言咸集于庭而言曰:“我为宁氏女,今为卞氏妇。既为卞氏妇,则不得复为陈氏妻。当女之适陈也,陈实弃女;女之归卞也,天实与卞。至若乘危于昏暮之间,要之而去,则卞之咎所难辞。然而以尔车来,胡为乎泥中?是陈之自失也实甚。今即鼠牙雀角,官断前归,而女守从一之义,虽速讼,而必不汝从陈,将奈何?为今之计,父母以女故家落,女愿以金为父母赎产。陈万言亦以女故遭家不造,迄今未娶。卞丰有妹,我姑也,今迨吉,将以适陈而偿,我更以五百金为之奁。由是姻娅相通,嫌疑尽释。虽曰人为,岂非天道。不然者,讼者终凶也。请以质之三老。”卞惧及祸,宁利其金,陈乐得偶,遂皆从之。于是卞拜陈,陈复拜卞。女乃出其半藏之罂,分宁及陈。后其妹归陈之日,其兄从之。宁谓卞曰:“往送之家,毋使人马上得之也。”

幽宫诗

粤东惠来滨海,渔盐辐辏之区。城南有岳庙,最壮丽。两廊塑像,作十殿阎罗天子,狞恶骇人。夜叉急脚,以及刀锯鼎镬,无不咄咄逼人,虽图画传神,不能至此。每至春夏赛会,乡城男女,愿献楮帛,焚积如山。殿旁有石兽,角端土人皆割牲滴血其上,石中猩红,经岁不干。

邑中翁姓,富甲一城。长女名如珠,初生时,其母梦黑龙绕其身。年十三,白皙娉婷,性慧识字,即为吟咏声。后工诗,其《送春》诗有云:“彩笔堪题肠断句,柳丝难系落花魂。”其序四六云:“缅飞絮之随风,仿佛真魂飘荡;妒落花之时雨,依稀血泪缤纷。”其兄贸易湘潭,伊书促归,中有一行云:“愿化衡山之石,雁使回归;因呼粤岭之禽,哥行不得。”皆佳。

年十五,随母诣岳庙,游两廊间。至转轮王殿,诸娣姊皆游观,如珠手指王像曰:“如此狰狞王,夫人朝夕对之,不栗生畏怖耶?”其娣云:“汝畏之,夜间即来娶汝。”如珠答云:“王如欲之,我何畏彼哉!”及归家,病,既乃大渐,百药罔效。忽自语云:“越三日癸丑,我当入宫,拜受采纳矣。”众以为谵。至期,如珠令人为之薰沐,着新衣,辞父母曰:“儿已为冥府王妃。外舆从久驾,儿不敢稽。从此侯门似海,膝下长辞。”父母始惊骇哀泣。如珠曰:“无过伤痛。今儿作王侯妃,充六宫,班九嫔,岂比作田舍郎媳妇,尚烦二老体恤耶?”乃自吟曰:“大邦有子,遵彼海滨。窈窕淑女,曰嫔九京。”言讫而逝。

三年,其父病危,复苏,告其妻云:“我夫妻皆增寿一纪。儿果为转轮王妃,群下左右,请位中宫。一年之间,实辅转成君德,燮理阴政。幽囚犯科严重,传其脱簪侯门,进谏不已,今以摩利才人充嫔。一人见嫉,预政挠权,如楚王郑褎故事。乃幽儿于别宫,抑郁以死。后宫中魙告祟,王悔之,乃知其冤。乃下摩利而封儿,号金轮阿耨夫人。祀以壤田,建庙于酆山之阴,凡后之族,赐寿一纪。”犹忆其传诵幽宫诗八绝云:

阴霾穗帐旧时容,禁阁重重马鬣封。听彻森罗宫殿外,更无人撞景阳钟。

伤心遥拜九泉恩,永诀双亲一缕魂。河满曲终肠寸断,谁知地府有长门。

城开枉死能容罪,殿少长生不种缘。安得成都人作赋,也应输与纸衡钱。

飒飒凄风入苑来,歌声乱逐鬼声哀。冰寒彻骨桃笙冷,知是君王宴夜台。

白玉楼头望碧潺,黄泉水绕奈河湾。弃捐秋草埋幽径,采卷如登嵩里山。

百结云鬟内样妆,茜红衫子带鹅黄。轻盈舞罢旋风阵,羞比昭阳掌上狂。

溶溶默默惨无神,点点幽情诉未真。一片琉璃帘外影,姗然自认李夫人。

曾无月色到深宫,燐火光微辇路空。回首木棉花下住,沙塘箫鼓画桥东。

(七如氏曰:如珠之事,固属荒诞。但寺庙为僧道所居,众目所睹,且轻儇子弟更于此处窥探调笑,讥刺品题,如蜮如狂,凌犯拥挤,无所不至。此时隐忍受辱,惟有落牙自咽而已。今浙省之游天竺云林,每至春月,无不如云逐队;虽夫不能止其妻,母亦不能禁其女。更有吾乡无知妇女,相聚结社朝山,或金鼎、或东岳、或南海普陀,跋涉数千里,杂沓数十昼夜。其中恣性越礼,又岂笔墨所能罄。作者记转轮王一段,盖犹有忠厚之微旨也夫!

按律载:官及军官之家,纵令妇女入庙烧香者,笞四十;无夫、男者,罪坐本妇;住持不禁止者,与同坐罪。而妇女不知犯法,反以为祈福。吾曾见一秀才妻登峄山,其夫亲扶掖之,恬不为怪云。)

郑让

郑让,字耐村,利津人。无兄弟,父母钟爱之。美丰仪,又慧,十五应童子试,郡中游。过平康,见妓心荡,晚潜往妓家宿。招覆,师觅之不得。将曙,让始至,考棚已封门。师以书贻其父,让母曰:“儿大矣,当婚。”聘马氏女。是年,让入学,遂婚矣。

先是女在闺中,尝蓄一婢,将出阁,力遣去。凡见庭花新摘色艳者,必手揉碎之以为快意。合卺后,夫妻若胶漆。一日,马见让之溺器乌啄而长项,恶之,熔化成饼。夜,让求之弗得,乃用女器,自此让并不敢与妻异溺器。让斋中挂一仇实父美人图,马见之辄痛心,裂之如糜,疾遂瘳。让后不得就外寝,渐至出必告、反必面焉。每有所事出,马以如意簪点胭脂印其要处,如守宫砂,归而验。稍不符,便穷诘研问,至再至三。不数年,妻之焰日以张,让之气日以馁。让愈防检,而过愈丛积,几不可支。为翁姑者劝之,马怒曰:“汝养子不教,我为汝约束,不德我,反仇我耶?”

一日,马忽持剪入翁室,欲阉其翁,盖以翁与姑犹有童心,恐其生子析产也。后翁姑夜寝,必严锢其户。让由是狼狈滋甚。父母亲戚,咸为之忧,让固恬然安之。让周身之针孔、爪痕、烙斑、齿伤,多人时令脱以相示,凡百余处,未尝不为之指瘢太息。而让反似三国吴大帝奖周泰军功,以为得意,恨不诸公满浮大白也。尝于妻前读《石崇传》,至绿珠坠楼一节,拍案曰:“妇人能如是,一斛珠不足多也。”马曰:“绿珠何以独有千古?”让不敢对。马氏遂登楼,一跃及地,救之起,左腿已折。让是科中乡榜。马闻捷,哭之七日。人问之,马曰:“吾闻贵易交,富易妻。田舍翁得十斛麦,尚欲易妇;今郎君贵,必多金,能保其不置姬妾乎?”

当北上之日,送诸南浦,要以盟誓而还。让乃发轫。抵都,寓旅邸。邻有闽人伊某,身小而须微。与之谈,蔼如也,渐来往密。让每过伊舍,闻其后有女子声,让问伊曰:“宝眷亦在京耶?”伊曰:“非也。客中寂寞,新购得一裹头奴耳。”遂令其出拜让,奉茗。郑伊两人颇称相得,谈及郑尚无子,伊曰:“吾观君须眉表表,未必即龙眠居士。况燕赵颇有佳丽,何不置一小星为后嗣计?”其妾亦耸郑曰:“两家由此同住,朝夕相聚甚好。倘郑公旅囊羞涩,妾愿拔钗以助。”让踌躇曰:“兄爱我,弟非忘情。但家室悍毒甚,恐不相容。”伊曰:“千里之外,嫂夫人鞭长莫及也。”郑素困于阃闼,不敢纵。今如离鞲之鹰,脱网之鱼,加之伊又预成其事,宁复计及褰裳捉跪时哉!遂买一姬,王姓。无何试毕。榜落,让故迟迟吾行。伊曰:“归计可决,长安居不易。”让不得已,泣告背盟之故,欲久客以避其锋。伊曰:“是谋非我所敢许也。夫父母桑梓之地,祖宗依恋之邦,一旦轻弃其乡,以糊其口于四方,安见其可以图存?即尊阃有刻眉之行,亦且尚无其事,又何必未来逆料,先以不肖待人哉!兄请偕丽人归,余不日摒挡,便道造访。万一果有别故,到时我自有安排法。”让始允,复谆属伊速来,遂握别。

让抵家,尚十余里,谕其仆勿泄,先自独归。妻瞥见,诈之曰:“汝在京中干得好事!”让失色,莫知措词。妻乃拷问,让以实对。妻大怒,挞让无完肤。继以带系让手项,幽于帐后净所,曰:“汝作此大孽,当永堕恶道地狱,再无见天日之期!”父母以其自都返,欲见之,问其妇,马曰:“若犯罪,在狴牢中,不必探视。”无如之何,父母惟有长叹数声而已。马欲刺其新买之姬,家人乃匿诸邻屋。时有至戚某,知其事,为之记曰:秋七月,郑子偕王姬归自京。君子曰:“不度德,不量力,其以桎梏死也固宜。”

十日,伊至,叩扉,郑父母见之。伊欲见让,马闻而出,即詈伊。伊于袖中出一木杵击妇,仆地,跛而奔。伊入郑室,褰帏见让,如楚囚不敢仰视。伊呼出,让曰:“君祸我矣!奈何劫之,以加吾罪?”伊曳其衣曰:“有我在。”郑出书舍,父母始得见之,环而泣。伊问:“王姬安在?”家人不敢言。伊曰:“速令之来。”姬至,见郑及父母,以礼。晚,郑不敢与姬私语。伊又壮之,乃择别室而居。郑以为其妻必于是夕枕戈而待也。三日而妻无诟詈声。郑不安,入室视马。见而泣,既而絮絮,故态复作,郑复长跪床前。家人飞告伊,伊曰:“吾以牧马者将不敢南下矣,竟复猖獗乃尔!”伊持杵入,将及门,妇股栗缩榻间。伊曰:“泼悍尚不悛改,当挞杀汝!”乃以目视郑,郑起,随伊出,举家德伊。

一日伊欲去,郑与父母恐其复发,苦留之,伊曰:“一击后永断妒根。”众不之信。伊乃取杵付郑,曰:“君其宝之!倘河东复吼,持之可当金锁。”伊遂去。让谨受而藏之椟。后马果异从前,相安载余,而此杵庋之高阁,未尝复用。忽一日伊至,仓皇失措,如有急难。郑延入甫坐,伊曰:“无暇他说,速还我杵。”郑即付伊。问何以匆遽若此,伊曰:“君有不知。我非人,本狐侠也,尝为人间报不平。因君困于妒妇,恐斩君嗣,于神库中窃得周文王后妃娘娘浣衣杵,又名化妒捶,为君制奇祸。今库中失此镇物,入宫见嫉,憎及蛾眉。缙绅显宦,以至首善之区,其风大振,几有不可扑灭之势。上帝震怒,访缉窃杵之盗,急不可待,故来取以归还耳。”言讫不见。而郑一妻一妾,终身无复间言,俱产一子。问马前事,每颜厚云。

(近日狮吼大盛,安得此杵遍及人间?[七如])

少霞

晋沁水孝廉张本义,年七十,妻早死。为临安太守,精神强干,有班伯黄霸之目。一子,名成,粗鄙近利。公颇无舐犊爱,盖知其弗克负荷也。

公有婢少霞,年十七,简静而文,常侍公左右。一日春阑无事,雨过阶除,公忽忆去年有人赠碧凤仙子,命少霞出之。公启缄见其稗落,恐不能萌蘖。少霞曰:“但趁此一块好润土,可毋论其隔年种也。”公感其言,遂纳之。逾年生一子,命名复。郡僚绅士,皆为公作汤饼,送洗儿钱。独其子揶揄之,以为老蚌生珠,恐未必然。

公致仕归林下,少霞尝私语公曰:“妾以蒲柳托根桃叶,不敢以老去诗人,遂忘情于半臂。幸而征兰有梦,但呱呱者在怀,正恐先生风烛,长公子非爱惜紫荆花者。则一斗粟竟不相舂,我母子当不知死所矣!”言罢,呜咽欲绝。公乃作书一卷贻少霞曰:“我死后,尔母子料不见容。我今即厚尔,伊夺之,无益也。我筹之审,俟复儿年长大,吾邑有贤令尹至,可令赴诉焉。尔母子之恒产出于斯,善宝之。”少霞乃密藏诸椟。公又命长子成至,稽田籍,点什物及骡马婢仆,悉归焉。成请曰:“少霞母子,何以置之?”公曰:“嬖人之子也,西山有石田二十亩,屋一区,足矣。”呼少霞告之,泣而去。初不以为复之薄也。逾岁公卒,成主殡事,多不循礼。欲为其父柩前导龙凤节,如法驾仪。又令画士于父影上加珊瑚顶,邑人讪之,乃止。

有名娼女,成艳之,买为妾,未小祥,岳家责之。成殴长妇,遂自缢。多方请托,事乃寝。所交结皆豪富棍徒。人有借贷者,必重息盘剥,以充其欲。日者告少霞曰:“西山之阳,有先人之田庐在。尔母子盍往焉?父命也,不可违。”少霞悽惶携子往,一切井灶瓢杓,皆无所为谋。少霞纺绩自给。十年间,复知有母而不知父,问母曰:“人莫不有父,我独无?”少霞凄然曰:“尔父死矣。”后复从塾师读,归问母曰:“城中大郎,皆说是儿兄。何以兄锦绣而弟蓝缕?”少霞曰:“儿但读,俟长大便有好衣着。”又数年,复已成人。当十月朔,少霞携复展墓。成方令妾着紫貂裘,跨少骊驹,随从仆妇皆戎装,猎于郊。便道过墓,见少霞母子单寒,傲视之。少霞命复拜兄,成拱手曰:“小客贵姓?我不敢弟汝也。”即其婢仆也不与齿。其妾取钱二百与复。复掷于地曰:“我不屑尔臭镪也!”妾曰:“小乞儿不识好歹!”遂各匆匆车骑去。

斯时少霞触景伤心,抚膺垂泪,九原已杳,遗子堪怜,不觉失色大恸,响振林木。复撤馔,掖母归,犹呜呜不辍。复乃长跽而请曰:“母毋伤也。母为父妾,抚子受困,分所当然。况剥极必回,天之常道。儿读书何事?或得捧毛生檄,以慰吾母十余年冰霜节操,亦未可定。何必以当境迍邅,用是悲泪为耶?”少霞闻之,乃收泪而为喜,忖曰:“儿子长矣。”

时当童子试。少霞缅述遗嘱,出字一卷。复盥手展视,上有诗一首曰:

七十年来又一春,此春度后更无春。只因风木秋凋后,恐有同根釜泣人。

读罢涕泗而受,入城赴考。令见其垂髫韶秀,衣服破绽。及阅清贯,为故张宦子,曰:“汝缙绅郎,何一贫至此?”复曰:“但富于文,贫何病?”令异之,乃捻数页书曰:“自《学而》第一起,至《八佾》第三止,面试汝一破题。”复应声曰:“学而优则仕,乐其可知也。”令大赏识。试毕擢第一。后入署谢令,乃告曰:“复,故临安守侧室之子也。因兄成不相能,逐我母子于外,衣单食缺,十有五年矣。父在时,曾有遗诗一卷,嘱谓死后如兄果相凌,有贤邑侯至,呈之,当为我母子地也。”袖卷出。侯接视其诗,并有钤印年月日,且犹在官时,生复之年。侯曰:“贤契暂归,诗卷留阅数日,当缓图之。”复谢出。一日,令忽拘成至,问曰:“汝父有几子?”成曰:“居长,有父妾生一弟复。”令曰:“安在?”成曰:“居乡业儒,现蒙擢首者是也。”令拍案曰:“父死未寒,逐庶母,弃稚子,乃坐拥多资,奇赢陇断。恶迹款款,不可指数。弟兄手足,分虽有长次之序,而产自无嫡庶之分,奈何令其子母单寒不给?汝尚有人心乎!”成闻言,汗流浃背,龃龉曰:“母弟乡居,父命所在。”令大怒,掷父诗于地,曰:“汝不以兄弟应分之恒产是与,乃借口于汝父临终之乱命是遵。试观此诗,尔父亦逆料尔有今日之丧心也。”令乃着其族长计产均分。成亦不能致辩,遂遵其判。析产后,复顿富。因感令德,令去沁时,复以千金赆之。令不受,曰:“我不欲多金,恐将来不能安我二子也。曷修孔子庙堂,为一邑光,且为尔先人德。”令临歧,谓复曰:“士人怀才抱道,拥琴书,卧空山,萧然啸傲,斯已耳。一旦与人家国事,一官一邑,上何以不负朝庭,下何以子我百姓。即琴鹤相随,效赵清献往来蜀郡,未为不可。又何必竭小民脂膏,充我囊橐乎?子孙贤,或谨守吾业;不贤,将灾害及身。如贤契者,鹏博鸿举,正未有艾。得志后,尤当痛心疾首,引以为戒。其毋忘西山藜藿也。”复谨受教而书绅焉。兄虽嫉复,亦无如何。

兄以刻薄,弟以宽仁。刻则寡恩,仁皆慕德,旧时婢仆,皆归于复,而少霞又有贤母风。成生二子,皆淫荡,家遂败。复成进士,为刑曹五年。出守临安,成且来任,复恭事之,郡人称之小张太守。复固廉介,不见喜于当途,以终养告。去临安,泊如也,人以为不若老太守满载归。复慨然曰:“我有所受之矣。”

喜娘

闻人垿,海州人。家温饱,乡居,优贡生。娶妻黄氏,年三十,贤而无嗣。妻欲为闻纳妾,海固僻壤,无当意者。其中表单伯言,以吏考得仪封丞,将之任,谓闻曰:“兄闲居无所事,家中计不劳布置,盍随弟之官?衙廨纵冷落,未必不如村落。升斗禄,亦可分供作游资。徒老牖下,使眼界狭窄,岂非憾事?”闻妻亦曰:“同叔叔往,大好事。汝兄年四旬,膝前尚空空。弟在官,一呼唤皆百应,觅得一善养子者,备防老计。我固非吼吼虔乞婆,终日抱醋瓶的,想叔叔亦深悉也。”闻初意懒,因妻言,忻然。妻为之办装,盘费外,又以百金置行橐,谓闻曰:“千里跋涉,囊中物是丈夫胆。或有所遇,一时叔叔处未便凑手,求人何如求己也?”

遂行,与单同车。仪封滨大河,人物繁盛。丞虽佐僚,而防河守险,鱼雁堤岸,正不得以闲曹目。哦松拄笏,非为仪丞言也。闻性疏旷,不受拘束,尝恣情游览。古刹荒原,信步则往。或临水而低徊,或登山而凭眺,皆足以畅叙幽情,更饶胜具,即使沽酒买鱼,亦复探囊可得。

日者闻甫出,见皂衣人絷白发翁,翁垂首泣。闻伫立,见皂怒勒索,批翁颊曰:“老绝物,欠皇帝老子债,恃不得肉头相!”闻解之曰:“门中友,何不稍怜恤老年人?”皂素知闻为二尹戚,乃释手,曰:“玩户也。”翁跪而泣,闻掖起。翁曰:“我岂敢累积年银米?因此一条河沙压后,至今不一毛。家贫又无儿,又髦迈,嗷嗷数口,不能逃亡。今催科急,死而已。”闻恻然曰:“所欠几何?”翁曰:“新旧二十余金。”闻谓皂者:“与翁少待。”闻去移时返,出金,如数完纳,释翁。翁感谢,遂志闻姓名以归。闻返署,亦不告单。

明年,会乡有赛会。闻观返,雨载途,奔村落避之。适见茅屋环墙,门楼草茨,有垂杨一树卧路口,闻趋立门中,雨直潇潇下。西来一翁,破笠荷锄,提茄子数头,见闻忻喜曰:“恩人至矣!”闻审之,则去岁之欠粮翁也。翁告其妻,延之入内。闻谢曰:“雨住即行。”翁固挽之,闻不得已,入草舍。翁无他所,惟左右复室,一翁自居,一女居焉。翁夫妇拜跪曰:“去腊蒙恩,俾得一家团聚。再造深仁,铭肌浃髓。”遂指案上炉几:“我两口清贫,惟日烧一炷香,祝恩人福寿增耳。”闻逊谢不当。翁呼曰:“喜妮子,出来拜见。”

女出,年十五,挽大辫,分头,小水缵,面白泛红,弯眉,两颊微涡,着新翠布衫,双靸假套鞋,鞋半截红如狗牙椒。女插烛拜,闻不敢受。翁挟闻令其拜毕,起立。翁曰:“莫得闲,厨下与汝母具馔去。”女微哂,出随其母。闻辞,翁必不可,曰:“恩人太矫矣,即不获千金报,讵不容我作一饭主人耶?”闻又见檐前淅沥,遂留。少而村醪雏鸡、山蔬麦饭罗列于前。虽市远绝少佳肴,而田家况味,即饼圆葱寸,何莫非洁治以延宾也。座间问闻,闻亦询翁,两人家世,无不悉述。翁曰:“恩人当早为后嗣计。无似老朽今日,如门前挂无儿肉,茕茕苦,诮让更复难堪。”语次,女携茶具入,闻视女,翁辞顿辍。女立翁后,翁指女告闻曰:“村姑儿颇不拙,终日语刺刺,只能要针线。怎不作一男子,替汝父撑门户?”女拔鬓边小搔头,低首剔履上泥。继烛,雨更盆注,翁即设榻女舍。女欣欣持彗襆被,闻不自安。天甫白,翁出,母女入厨,作桃花糁、荷叶面啖闻。闻起,翁劝箸。翁恐泥泞,已备蹇于门。闻谢归,遂告单。

自此以往,翁尝入城探闻。如春野一蔬,秋田一黍,翁必致送。闻与单宦况萧条,固乐得此田舍翁相往来也。女时制香囊袜履,以为闻寿。单见之,颇称其巧,单乃阴为闻往媒其女,而议聘焉。翁夫妇首肯曰:“我受闻君大德,又知夫人不育,久欲以弱息赠,但恐闻君不受,固未敢启口。今尹侯一言,足重九鼎。谨请择吉,聘则不必言也。”闻知之,咎单曰:“拯人急而利人之女,恐非君子之行。”单曰:“不然,救人当俄顷之间,解囊于行李之际,时当饥溺,惠施行路,宁复计及翁有女而后出此?翁之云报,表君德也。兄何辞焉?固当坦腹东床耳。”闻遂娶女,阖署称为喜娘。

喜娘慧而能,善体闻意。阅月,闻与俱东归。闻先至家告黄氏。喜娘至,展拜黄,举止恪顺,早息不辍,代黄氏劳,黄亦爱之。告闻,迎其父母来海。一日,黄偶忘一件事,喜娘曰:“妾已办之。”黄素多病,今审喜娘可托,乃尽委以家务。喜娘董率家人,亲操井臼,课纺绩,功倍往昔。又通悉田事,祈晴问雨,播种助苗,罔不井井有条。喜娘多种麦则麦收,多种黍则黍收,虽老农圃不如也。五六年中,家益裕,广治沃田四百余亩。生一子,黄氏待之如己出。黄氏尝对人曰:“自喜娘到吾家,皆不知穿食事,但个个饭来张口,衣来动手而已。”

胳瘩老娘

湖州有婺妇,号胳瘩老娘。能刀笔,为讼师,远近皆耳其名。凡有大讼久年不结者,凭其一字数笔,皆可挽折,虽百喙不能置辩。因之射利,计利厚则蔑理甚。

邑有富甲之媳,早孀,欲改适。翁不许,强其贞守。媳丐于老娘。老娘索其一千六百金,弁其状十六字曰:“氏年十九,夫死无子,翁壮而鳏,叔大未娶。”官遂令其他适。会江北岁不登,人皆贩米江南。江南之人闭籴。构讼汹汹,贩者蜂拥,莫可为计。有知老娘者,恳其一词。索以三千金。词今日入,而明日遂放籴焉。其全词不录,中有一联云:“列国分争,尚有移民移粟;天朝一统,何分江北江南。”

浙人吴姓,家富有,蓄优伶。有伶人问吴曰:“如捉得窃贼,将何法而痛惩之?”吴曰:“有一法最妙,当倒悬之,用陈醋灌鼻孔中,则窃苦甚,诘其事,可无遁词。”适外村有监生某,太戆生也,不懂人事。一日观剧于村,值夜人散,监独立场下。伶以为窃,絷而问,不答,遂如吴法,灌醋而死。鸣于官,验之,为某村监生。官鞫伶,伶以为受之于吴,复拘吴刑之,遂承招焉。吴之子幕于豫,闻父难,遄归。百词而莫赎其父,乃往湖州求老娘。奉以多金,遂为捉刀,立就一词。其词中用意,引孟子言燕可伐一节,“伐燕固在齐而不在孟子”云云。词入乃释吴,而罪定灌醋者。

吁,是妇亦奇矣!奈何以胳瘩名?盖亦厉气之结也。天之生才,往往令人不可测有如此者。

二妙

褚文兴,吴贾也。贸于粤,往来十易春秋,计利倍蓰。而蛮烟瘴雨,经尝备至。粤有黎姓者,褚之旧馆人也。黎有女名二妙,多姿且慧,年十三,甫垂髫。尝于盘鸦后束短发,缕丝作辫,披肩际。褚每南来,多携奁具脂粉赠之。其初也,褚爱之而怜其稚;继也,妙感之而情为移。逆旅之中,双环么凤,借以消遣,而褚亦愈久而不及乱。

会南归三载,值广南诸郡流疫,商贾断绝。黎氏素无产,萧条贫惫,家遂以落。二妙年十六,母死,其父鳏,尝贷为炊,日不举火。父出不家,妙固茕茕掩双扉也。一日,褚忽至,黎老见之,备道苦况,二妙亦羞以为容。褚不忍去而之他,仍假馆焉。

粤有大麻疯,人中之,肉溃死,人皆屏弃,不与同巷。男子不治;女有之,与人交接可疗。客粤者往往中其毒,俗名“卖疯”,亦曰“过癞”。时二妙传染是疾,其父使妙移于褚。黎假出,妙至褚所。褚喜求合,女愀然曰:“我不忍祸君也。”遂告以故,且令褚速去,并乞异日病发,望藁葬于道路之旁,言已呜咽。褚曰:“卿无悲泪!”乃出橐金贻妙,“倘果不治,卿即南来,当养卿以天年。”妙拜谢,褚匆匆别。

后半年创剧,溃出肌肤,众共弃之。妙乃流丐而南,形益秽。十阅月至吴阊,访褚门而告。褚收之,居以废圃。家人日投食,皆掩鼻。圃中有老槐,空其腔,蛇虺凭以为窠。妙食庋于牖上,蛇尝来食妙食,而妙亦食蛇所食之食。妙一日忽收脓结痂,脱然以起。回视荐上,如败鼓皮数十片。

家人异之,褚亦来视,如剥瓠。褚问妙,亦不解其故。更阅月,发理颐丰,居然佳丽。褚妇颇贤,移之闺。况褚本不能忘情于妙,而妙且感情于褚者,遂纳为姬。后葺圃,见大蛇出树中云。

颠当

侯文智,天津人。多财,为海舶估,后为引鹾商。酷好声技,多姬妾,悉善弹吹。有门伙某自晋来,送侯一婢,名颠当。年十三,发垂髫而黝黑可照,眉目如水,侯喜自不胜,如获拱璧。一年而百技皆通,妙于音律。每度一曲,不惟能作新声,更多媚态。有时一手支颐,以目流盼,无不与曲中情景绘画而出。房帏间娇容缓步,对之如在消魂桥上,烦渴胥蠲。群婢效之,终莫得其形似。侯尝秘诸密室,虽至戚难睹其面也。

语云“佳人一顾,可以倾城”,况侯生无晋文公之识,而有石季伦之癖,宜乎金屋成而玉山颓矣。五年中商欠累积,一败涂地。始也飘零珠履三千,继也流散金钗十二,触目痛心。侯将不支,遂渐以病。独颠当相依不去。侯曰:“我贫将死,卿当先去,以自为谋。”颠当曰:“妾祸水也,此天遣以祸君家者也。君已及祸,妾将焉往?但妾见君生平虽贪声技,蓄姬妾,尚少淫恶。若断君嗣,未免太惨。妾今娠五月,或得一子以延侯氏后,但不能光大门闾耳。”侯泣谢而逝。家人以颠当美,欲鬻之,颠当骂曰:“我不去,将奈我何?倘他族实逼处此为嫌,则侯家尚有旧楼,我独不能效绿珠碎首耶!”家人又以无可分产,遂听之。乃居侯氏旧园,败屋一区。有恶少夜欲窥之,及其篱藩,即觫栗不敢前。日常闭门,邻家亦不见其有炊烟起,叩户入视,颠当俨然且突黔而釜未生尘也。

半年,果产一男,其貌酷类母。及长,人见其韶秀,劝入塾。颠当曰:“几见浪荡子孙有读书成名者?非必其子若孙之果不肖,其所由来非一朝夕之故。”至十岁,梳丱髻,着犊鼻裈,妙丽如脂。其母教之词曲,伊即能曼声莺语,呖呖可听。又令其习妖态,作愁眉啼、折腰步、龋齿笑,大有母风。母令其游于昔日之门下客———皆今日之堂上翁,为之献技醵金。诸人见之,无不颠倒。一时声价,重若千金。咸曰:“颠当不可得而见之矣,得见当子也斯可矣!”于是缠头彩掷,不计其数。颠当乃为之娶妻,而侯氏之嗣,赖以不斩。颠当告其子曰:“是道也,可以歌,不可以娈;可以卜昼,不可以卜夜。总使其若远若近,若有情若无情。取前人所未有之心思,创而新时人之耳目,然后可以惊庸流之闻见,可以移贤智之性情。绣帘文榻间,立红氍毹,正如三神山,可望而不可即,斯其术乃工矣。”所以吴伶避席,越女停桡,名公巨卿乃独噪“当子”之名也。因是始传,至今有此一戏。又云当子狐也,不然,当子不能有是媚。

(近日在郎牧之宴会中,偶来挡子一班,演唱不终席,闻者皆倦,如对古乐。人情变易,一至于此!)

紫欢

金陵妓紫欢者,自言晋人。十七岁来南,自鬻为娼。河房有富鸨,视其貌无伦比,声技称绝,咸以为钱树子,八百金买之。欢一入院,遂空其群。欢乃毁旧馆垣,嫌其湫隘。自画图式,鸠工庀材,移竹栽花,临水建阁。落成,自题曰“鹦鹉荼蘼之阁”。一切器用服食,穷极工巧。欢尝独置一室,悬纯阳像。人曰:“何不供大士?”欢曰:“论其普渡众生一也,吾尤喜回道人之胆气粗豪,襟期磊落,于我心窃有慕焉。”欢不着隔日衣,文锦绣舄满笥簏。自奉奢侈,贵介大贾之所不能比拟,正所谓“日费万钱,尚无下箸处”也。时之来交紫欢者,但得蒙一盼,虽盈千累万,亦所不惜,且以为荣。

会当秋风桂子之年,人文聚萃,长板桥头、莫愁湖畔,无不蜂屯蚁附。而紫欢乃大开园亭,广列华筵。预访某州邑名下之士,以及寒单布衣,延之益力。是日,欢盛装华服,曲尽殷勤。试后如有贫不能归者,悉赆焉。

温汝砺,溧阳人。好学能文,苦贫,来试,寓穷邸。欢招温,温辞。一日,欢软舆至温邸,入,温惊问,欢笑曰:“诸君子皆与欢言,先生何以独不与欢言耶?闻先生固穷,谨以百金助膏火。”命从人取置几上。温方逊谢,而欢已出门匆匆去。温于是年登榜首。芜湖大贾汤廷楷艳之,以三千金赎欢为妾。欢从之数月,见汤鄙吝,辄病恶。汤不得已,听欢所欲,以博欢心。欢则为之华屋宇、美衣食、蓄婢仆、延宾客,优伶技艺日满庭除,欢犹以为无可消遣者。二年,汤不能供币赋。汤贫欢去,复归金陵旧院,车填马溢,震动一时。巷中人曰:“欢姑娘回,穷人之福,富人之灾也。”当紫欢之在金陵也,十年之中,富人为所倾败者二十五家;而里巷编氓之间,望之举火者日三百人。

一日,有老尼至欢门,欲见欢。欢出迎,尼曰:“事完否?”欢曰:“妾已了之矣。”尼乃按欢顶上,应手而匾,纳入一荷囊而去。今秦淮河诸妓,尤有爱士之风,其紫欢之遗耶!

阿嫱

阿嫱,广东肇庆女子也。年十四,母死。父好樗蒲,多负,鬻女,女遂落狭邪。有富舍喜之,以番钱五百购为小星,贮之别室,昵爱逾常。几年为大妇觉,大妇固悍妒,操刀往逐之,无见怜意,舍不得已,遣之。媒居为奇货,携之番禺。

番禺为省会首邑,沙面皆蛋户,厮养娃妓,不下千百。蛋户为粤之不齿类,以舟为屋,沙水聚族为里,捕鱼虾为业,如晋之乐户、浙之惰伻、楚之渔户也。媒卖之蛋艇。阿嫱一至,遂空其群,嫱复落烟花。嫱智慧不凡,所见辄通,艺技入手,无不精妙,间亦涉书词。粤中有《摸鱼歌》最雅,嫱信口占之,皆妙句。如云:

二月南风莫怕寒,阿嫂行上望夫山。云横云断浈江水,情郎贩米下梧关。

芭蕉取丝不呷果,丝丝织作千孔罗。落尽木棉花如锦,一身縠薄好郎摸。

至“水调”、“南词”,真又歌喉一串珠矣。粤女不缠脚,方履、绣红绫波瘦袜,有一种别韵。蛮音多不可辨,嫱之苏白京腔,登答尤工,河下倾动,声价千金。贵介达官,放浪于珠江烟水间者,舟中无阿嫱,如座上少油木梳也。

余友谢伯庄,宦家子,少有老成之目。饶资,客广南,尝与诸同人游。粤城卑湿,绝少游观,惟海上驾一叶舟,最足娱人心目。谢之游志在流水,而同人之游心在美人。然其趋不同,而又不能不与之合,所以花楼小艇中,有谢之迹,遂又有嫱之遇。嫱又每视诸裙屐多勿睇,而谢因家书促归,心旌摇摇,对此倚门娼,若恐浼,谈笑间直不知有美丽在侧也,惟以平淡遇之。乃嫱之视谢独挚,自入门以及酒阑,嫱之目惟谢、心惟谢,谢左则嫱随之左,谢右则嫱随之右,谢歌则嫱执板以和,谢握管则嫱磨隃糜以进。同人举觞,谢固豪饮;偶为拇战所困,而嫱素涓滴,辄为谢进三爵,意甚得也。同人皆庆谢之诚愿有当于嫱之特赏云。日斜,谢欲归。粤滨海多盗,管钥不至酉,谢呼船傍岸,嫱若有所失,依依惜别。去时犹伫望渡烟,不转盼也。

翌日,前友至,复约,谢辞以冗。及归装三日前又至,谢不得已,往。甫入舱,而嫱已在舟中久候矣,华饰炫然,曰:“谢公子将促归,小女子无以为赠,敢置杯酒蒸豚,为公子祖饯于舟中。倘公子异日飞腾,重游五岭,节旄到处,而小女子门前冷落,残质风涛,人生若梦,生死莫必,正不知清明麦饭,司马青衫,公子能重续苏白二公佳话否?”言已,呜咽欲绝。谢怃然曰:“邂逅相逢,不意卿爱若斯也。仆本恨人,钟情绝少,今竟于蛮烟瘴雨中得一知己。嘻,可以不恨。”乃入席尽欢。既而酒阑灯炧,嫱挽谢,谢亦心醉嫱,遂枕藉乎舟中矣。诸同人亦各有乐地。衽席间,嫱之曲承缱绻,如不胜衣,丰肌腻骨,发拥乳香,无一不可人怀抱。即足趾雪凝,握之直似一双软璧。至口脂鸡舌,吞吐风情,更出凡想。当其柔词细语,道述生平,并问伯庄踪迹家事。嫱知谢之不能偕嫱也,而谢亦实以不能偕嫱告。嫱偎倚叹息,呼天缘之不假,终夜泪汐,与子潮并长,鸳枕为之尽渍。晨起,谢帆亦挂,嫱送之清远峡口,欷歔而别。谢德之。

辛丑,余南行,谢嘱余访之,并托寄茧缎等物。余抵粤,次年始在羊城。亦为友人招饮舫中,座间二十余,一妓云系阿嫱,然已半老佳人,昔年风味,犹觉娇仍在目。余因举谢伯庄以问,而嫱若或忘之者。余诖甚,因以其所寄物归而赵焉,且告以悔。

(余友伯庄之不智也,向非以家事遄归,几为蛮女儿所困。余甫闻谢言,亦感,孰知十年之后而嫱之谋始败。嫱亦狡狯矣哉!谚云“少不入广”,盖其世世相传,设此陷阱,牢笼天下,卒令身死蛮乡,鬼成异域,甘心祸水而不悟者,什千百也。伯庄其幸耳。

粤省风土最异,如鱼姊蚬妹,舵花舟草详矣。今沙面一带,自靖海门起,群娃聚族,以木庋水,结篷曰“寮”,所居之舟曰“高尾艇”,延客之舟曰“花楼”,亦曰“黑楼”,如“大沙飞”,“满江红”之类。千艘分列,中留甬水之道,以便游观,曰“水心街”。客观妓曰“打水围”,妓接客曰“来瞭”。客至则进槟榔,入口若红绛点唇;继则吸鸦片烟,诸女伴相与叠股而醉昏昏。呼小者曰“阿姑”,及长发分拢者曰“横梳”,有夫曰“阿嫂”,主事者曰“事头婆”,统而言之曰“老举”。此名色又异,故附于此。)

卷九 仙狐部

红叶

瓯宁范一湖,为人诚笃好善,年三十,不获一芹,遂恣情山水。一日,游武夷十六洞,至铁笛亭。见二人对坐,执榼酒相与酣饮。范至,二人让之坐,问范,告以姓氏。范问二人,曰:“彭武、彭夷兄弟也。”劝范饮。二人曰:“佳客邂逅,曷出美馔。”乃启椟,中一蒸儿。范惊掩面,不敢下箸。二人笑视,遂相啖食殆尽,范只饮一盏酒。一人问范何所长,范曰:“愿学医而未逮也。”武出一书贻范曰:“君曾读此否?”范视之,皆奇方脉诀、针灸经络。过十余页,武即夺而藏之袖中。范求终读,武曰:“足下得之,已可名世。”忽二人足底云生,冉冉直上,遗落红叶一片,鲜艳可爱,插以金针。范乃悟其为仙,深悔失之觌面,遂怀叶藏针返。途中默诵所见书,一字不遗,归录之秘箧,而红叶经久不枯。于是设市肆,蜂窠鹿角、药臼青囊,居然一小杏林。有患脑后疮者,一年不愈,不容人抚动。其亭前有柳树,范度其尺寸针之,树中出血升余,而人遂瘥。从此范之名噪,而范之究心于医也益力。

有邻某不服范术,当盛暑见范来,于当途日炽土上滚,作霍乱之状以试之。范脉其关寸,惊曰:“此冷热相激,肺已裂矣,不可救药。”邻笑其妄,归家果暴卒。建宁太守某公得一症,忽视人物无不倒覆,众医不知何症。范至诊视,问其从人曰:“贵官尝从事于曲糵否?”从者曰:“豪于饮。”范曰:“是矣。”密嘱家人疾舆载之,至十里外,覆其舆。太守仆,自舆盖坠出,后视物遂正。众医问其病之故,范曰:“此酒后气不统血,床头倒呕,心挂胞络,不得下垂耳。”

富甲某母病,医者误用参芪,濒死。范至诊脉,并素所服众方遍阅一过,乃书曰“人参一两煅灰”,余苏解数味而已。投之霍然。前医多人曰:“先生诚卢扁,治某太夫人可谓以针投芥,应手而得。但参用煅灰,伊古未有此制也,愿先生教我。”范笑曰:“某太夫人本无甚二竖之忧,诸君子遽加以七年之艾,膈于中而不相下,复益补剂,何异负薪救火?倘余不用是参,则数品草根木叶,不特为诸公所轻,亦为主人所不屑用,故用之以煅。正所以置有用以无用之权而用之,乃得其无用之妙;观者可以从同而见赏,病者即获投症而有喜。不然,《肘后方》恐覆瓿久矣!”众惭服。

一夜,范听雨危坐,闻窗外有呻吟声甚惨。范问之,一女子应曰:“我鬼也。生前病骨蒸死,今虽为鬼,痛亦如生。闻先生名医,故来求治。但我无形,未知如何而可?”范曰:“可治也。”乃缚一茅草人形,按穴针之,计日而瘳。女来谢曰:“蒙君疗我痼疾,泽及枯骨,愿为先生婢,以报大德。”后时依刀圭前后,名曰“桃胶”,呼之即至;或相随囊履,百里不离。过人闺阁暧昧之处,桃悉知之,而范固无俟望、闻、问、切,已了若指掌,人皆不知也。

或劝其著书垂世,范曰:“医之为言,意也。腠理之微,随气亦巧;针石之介,毫芒即乖。神存心手之间,心可得而解者,口不可得而宣也,言之适足以误人耳,何益之有?”二彭相传为彭祖之子云。

(苏州叶天士,名医也。夏日与友人偶在梧桐树下对弈,忽一叶落枰间,叶拾起。适有以难产告者,叶即以桐叶与之,令其煎服。后胎果下。众问曰:“桐叶固可催生乎?”叶曰:“非也。”众曰:“先生何以用之?且用之而效若是。”叶曰:“适桐叶落时,正值立秋之候耳。《淮南子》谓一叶落而天下皆秋,独不可通于医乎?”此亦意也。七如)

庄仙人

武进刘紫村先生,为大学士时,请乩,有仙主于其家。仙能断谋,公事之唯谨,凡国家大计、生民休戚,必谘于仙而后入告,即接物居官,一举一动,亦必请命于仙而后行。构净室以奉之,唯扶乩者某与仙居其中。凡乩之所示,凛于弟子之于先生也。

一日,扶乩某以事将归,公即请于仙曰:“某今将归,侍侧者谁代其职?”仙云:“公之中表庄培封与我有缘,可代也。其人曾于数月前来都,欲谒公而未果,公可询之同乡官京师者,当知其行止也。”公询之,以不愿干谒,恐蹈奔竞之嫌,复归于吴。公乃致书常州太守招庄。庄北上,谒仙,仙降乩与庄叙旧云:“三百年前与君讲道庐山,临别时我赠君玉环,犹相忆否?”庄茫茫莫对,唯唯而已。刘令居仙室中。如是者瓣香清供,相与共晨夕者,两易寒暑。

庄故江南茂才,会省试欲归。仙示庄曰:“君科第中人也。君相寒俭,余将为君表而出之。”是夜,庄忽病狂,一室若哗,向隅而奔。家人告公以状,公以禁闼,戒勿扬,键户而俟之。家人隙而窥,见庄上跽,以指圈面曰:“脸要大。”庄面遂如满月。以手画眉曰:“眉要高。”庄眉遂如起蚕。由是耳、目、口、鼻莫不得手而应心矣。夜半乃倦,方自就寝。明日视之,则方面大耳,广颡丰颐,非复当日负郭庄生也。刘公披衣来认,亦几觌面相失。庄因揽镜自照,亦哑然笑其形容之顿改耳。

越日,庄戒行,仙又示云:“君归困乏,何以为谋?刘公清廉,难为君壮行色。予授君一符咒,焚而饮,可代刀圭,以济人,因而自济。君其宝之,勿贪勿吝。”庄拜受,辞仙行。仙居刘第,无可与者,而仙亦辞刘而归蓬壶矣。庄归途迟迟行,试其术于天津、山左、维扬间,效如响,名振,而仙人之号自此始。庄不索谢,贻之亦不却,抵舍而客囊颇裕。是科获中后,以符术治人,辄不验。

会试屡踬南宫,截取江西瑞金令。庄性慈和,政务德化,邑大治。当事以其迕执憎之。会抚军过境,家人索勒不遂,诟庄。庄不受,杖之,怀绶见抚军曰:“职虽卑,是朝廷官,非大人厮养所可辱者,将何以蒞民?”请解任。抚慰庄,还其印绶,逐其家人。旋以他事中伤之,遂罢官。寓南昌陈善人家,归资莫措,日给不周。

陈豫章之长者,富而好施,为庄力办捐复,后仍发江西补某县,调临川。庄居官早起,案无留牍,政暇则诗酒弈棋而已。终以圭稜不合时宜,又六年告归。年七十,目炯炯,声如铜钟,益健步履。亲故访之,即留与手谈,终日不倦。卒时,预知撤瑟之期。庄名橚,字培封,人呼为仙人云。

(作宦不得志于大官,强于得罪子民。千古一辙,良可寄慨!七如是作,岂自道耶?袁硕夫)

石帆

登州卞京家贫,三十失伉俪,奇士也。尝浪游南北,糗粱断绝,因借舟过浙江,渡海盐。忽遭飓风,舟覆桅折,卞即遵海而下。既乃飘至一岛,扳岸直登。翠峰百仞,高插云表,下皆平石,周围作坡陀,而潮水震荡,如坐艨艟。衣湿如洗,风飕飗至。

无何,月出海上,照耀波光,似火飞金涌,身不自主。方骇异间,又觉目前渺渺,亘天又起一峰,冲风破浪而来,与己坐之峰,若相低昂鞺鞳于其间。卞蹲伏一角,莫敢仰视。近则双峰并峙,屹然而立。忽见前峰下有红灯数十对,度石而来,月色灯光,杳不可辨,至后峰脚下而没。顷刻灯复出,较倍于前,又度前峰,渐隐。乃见前峰如挂帆饱风以去。一天星月,澄然无际。回顾后峰间,尚余一灯如杏,明灭来前。

将近身所,俨一美女,披云氅,持灯上下照卞曰:“客从何来?”卞告以风坏舟故。女曰:“空山无人,罡风可畏。曷随吾灯往?”卞随之至峰下,有门洞开。入内则朱檐碧瓦,万户千门,类王者居。至东北隅,复入重门一小苑中。女令卞入室,绣帏锦幔,几席半彩缋,器用多漆画。女乃出新衣衣之,衣皆绣缘。曰:“郎君何方人?”卞曰:“登州人。”女曰:“奴与君有夙缘也。”遂与卞解带入帏。女固无异常人,独其足下则绣袜绘舄。枕间谓卞曰:“奴顾英也,石帆夫人之侍女也。今夜陀矶夫人来请押事,故府中无人。辰起当置郎君衣壁中,毋怖也。”卞应之。而自以为一生奇遇,不为之苦。如是日伏夜出,女尝馈食壁中,皆珍味,多不识。至夜深,携卞出,或罗酒浆,或评局谈棋,备极欢笑。

一日,正卧壁中,忽又有女子入,年次于英,而丰腻肌肤,若有馀脂,其下乃翘然似凤也。生抱其颊曰:“卿为谁耶?”女曰:“我盼华也,英妹我。”二人偎亵备至。顾英忽掀帏进食,瞥见女,怒曰:“室无人,汝行窃耶?”女笑曰:“姊幔藏也,诲我以盗,于我何尤?”英转哂曰:“妹无惫赖,恐属垣有耳,请以卜夜。”女乃出。英反关户,相携去。卞揭衣壁亦出,见室中陈设与夜间无异,独枕边一黄册。窃视,皆诸神号署押其上,并书明季甲申之变云云。卞骇,不敢动,归壁中。

至夜二女偕来,觥筹交错,如双隗,如二乔。英长而修雅,华次而肥黠,二美悉具。卞亦乐此不疲。衽席之间,或英先而华后,或英左而华右,几令人应接不暇也。侵晓俱去,皆整农如承值状。一夜,华独至。卞问英,华曰:“奉使押黄册去矣。”卞乃把华臂,如秋日藕;玩其足尖,如解结锥。因问英何以不弓,华曰:“伊西北产,其俗然也。”遂相与狎。华露玉体,覆以锦茵。乃脱其贴肤淡黄夹衣衣卞,如云縠而轻暖异常。卞忽闻窗外落叶声繁,瑟瑟阶除,三秋动念,千里他乡,固乐未已,而悲又起矣。因告华以意,华曰:“久客思归,人情也,我不忍以爱昵淹君也。尘世兴废变迁,莫保功名富贵,君其淡漠置之。君归后倘遇危急,即拆夹里衣,便可为计,请以赠君。容俟姊来,当共图之。此地郎君亦无分久居也。”卞问:“此间仙乎?人乎?”华曰:“人即可以为仙,仙亦非天外之人,仙亦人而已矣。但郎君福籍所注,非终老于此。百二十年后,尚有好运。”

逾夕英至,华告以故。英不忍舍,华告以数不可违,英乃许。而离情顿起,别绪萦怀。卞复含英咀华,左顾右盼,为之泣数行下。英与卞一书云:“君究心于此,较胜恒产。”英、华袭之出甬道,卞不敢视。至洞外,见前峰又泊岸间。英手掖卞登彼岸,华呜呜送之。

倏忽之间,峰起而北。卞回望旧山,于波涛间一点如豆,霎时而失。但觉山当人面,波撼崖头,震荡水天,飘然竟止。身颇不寒,仍著旧衣,内有黄甲并书在焉。晓见渔舟呼载之,皆乡人也。问其地,则登之陀矶岛也。已去家三载矣。闲时翻阅所赠书,即常行星算书。为人推吉凶,多奇应。

明末贼蜂起,将薄城。卞闻警,即拆夹里衣,无所见,而绵絮如云布,出十里之外。贼迷所在以去。后人德其守城之功,祀以乡贤。计其年,百有二十,而盼华“好运”之说,信不诬也。

小青

王生行本,字雨人,武城人,父官于南。长,丰神俊逸,眉目如画,时人比之璧人。有相者谓生眼睫有芒角,后当配一仙女。生风度端凝,言笑不苟,官家争欲婚之,生皆力拒。又以其父宦迹萍踪,多所未遇。

生尝于市肆见骨董铺中有画美人卷,装潢蚀剥而容貌端好、神情妙丽,似人小照,无款识。以金购之,更为重装,曰:“人但知礼大士像,犹不知慈悲心亦变作春梦婆,度一切冷落众生也。”日夕焚香瞻拜,对画如对人。虽传纸上人,而意中缘常涉幻想。奈何近在咫尺,邈若山河,令人形影徒吊,空想见而不相识耶。尝有二绝云:

春日无端去住闲,湘裙碧水鬓青山。何时一枕荒唐梦,总在云云雨雨间。

虹驾不愁天汉阔,星槎那怕鹊桥空。应知人亦能仙去,会向蓬莱第几宫。

又题画一词,调寄《声声慢》云:

还羞又怯,似爱偏惊,真个娇娇滴滴。带笑含颦模样,谁人描出。轻轻淡淡几笔,好比如、春花三月。想一会,画中人、恰似梦中相识。/丰韵天然各别。恼着他、为何恁般老实。对这一人儿、只是向伊凭说。朦胧一钩儿月、挂窗前,不清不白。看屋内、灯儿又明又灭。

一夕挑灯夜读,忽举首,见女子从画中下。生惊起致问,女曰:“感君缱绻,不能自已,故不避孽海,又落尘缘。想君丰韵,岂少佳偶,何必终日坐清净蒲团,伴飘泊影,郁郁久居此耶?”生喜促坐,女殊不羞涩,拥之也不甚拒,遂与为欢,备极燕婉。每至夜静阖户便来,雅谈诗文。翻案头诗稿,至生好句,辄低声吟哦,意态蕴藉。西窗剪烛之馀,亦复谁能遣此?宜乎有甚于画眉者矣。见壁上悬琴,曰:“郎君知音乎?”生曰:“愿学焉。”女乃下,而以纤指轻揉,其音袅袅。生曰:“请终其曲。”女曰:“但得其趣,固不必托于音也。”

一日正欢笑间,忽见狸奴来扑女裙,作呜呜响。女惕然投生怀曰:“郎为我驱之。”生以拂尘击之去。女曰:“狮吼之威犹在耶?”生问其故。女曰:“妾生前遭悍妇,心胆惧碎。今见狸奴,犹令我毛骨都悚。”生详诘之,女曰:“妾小青也,郎即冯郎。当时见逐孤山,此照曾经三易。其二为悍妇所焚,此则郎君所匿,流在人间者。妾死后,冥司令我再生,以了夙缘。妾固乐死,不愿忧生,遂悠忽随风,不受拘束。因见杨夫人告我,乃知郎君恋恋也。有时谈前生事,念及慈亲,不能成咽。”生曰:“杨夫人从何处来?”女曰:“蕊珠宫侍值班也。”生曰:“卿生时诗文,十绝一书焚馀之外,犹能记忆否?”女曰:“杳如梦寐,强半遗忘。但零膏剩粉,触处酸辛耳!”尚记三绝云:

病里沉沉怯又娇,合欢花发独眠宵。起看一径忘忧草,移向孤山亦恨苗。

酿得前溪一片云,闭门春雨乱纷纷。愁眉更掬西泠水,却画扬州月二分。

晚妆无力杏花残,瓣瓣沾泥糁作团。一把柳丝扶不起,轻盈搭在玉栏干。

生为之笔记焉。人之见之,皆疑鬼而疑狐,生力白其无。后其父诘之,生以实告。父启户摘画,投于火,登时而尽。生肝肠寸断,较伊生前之炬,更为惨切。至晚入帏,而画里小青固在枕簟间也。生喟然曰:“天衣有缝因风剪。”女即对曰:“花影无根向月栽。”生因反涕为笑。女曰:“适为大人所逐,竟而庐舍荡然,无所依栖。告大人另以闲所置我,我非祸君者。”生告父。父不得已,除西舍为之成礼。夫人来,女出见,则婉而多风,艳绝人世。夫人曰:“真佳妇也,无怪我儿魂依而梦绕焉。”

女善事翁姑,常不食,虽严冬皆着纱縠,未尝寒栗。或制裘服,力不胜披。逾年,觉颦眉交促,暂数腰围,乃告夫人曰:“儿有怀矣。”遂食烟火。一日,生入闻儿啼,视之,床上绷两儿,生大喜。后两子名仙照、仙图,貌皆类母,往往不辨伯仲。以五彩线一系其臂,一系其足云。女生平不作一笔墨事,但勤针黹。生以为嗜好之异,何前后判若两人耶?女曰:“诗以穷而后工,故劳人思妇之作,大抵皆不得志之所为。其感喟不平,根于心者,悉露于言。而坎坷丛集,富于文者益穷其遇。况内仪志美,中馈称贤,更非丈夫可比。何必咏柳絮于风前,颂椒花于元日。至隔墙待月之词,花里闭门之句,又乌足挂人齿颊也哉!即不然,如妾生前,亦当为女流握管,永垂龟鉴耳。”

后生父以致仕归老,生夫妻厮守,终身田园之乐。忽女一日谓生曰:“妾当先去,为郎君除新舍。”倏忽不见,生亦寻卒。后二子贵显,以为事涉不经,故讳言之。

(可以作如是观。

或谓是祝允明手笔,他手不能作。七如)

刘祭酒

平阴朱太史言,有祭酒刘公娶狐一事:刘公家世以曲糵为业。年十二,失怙恃,主肆无人,倩其中表某司酒政。一日,告刘曰:“每晨观作房,辄空一瓮,迨无虚夕。将逾月,不解其故。”刘不之信,恐酒工所窃,乃封识去。早起验视,果如所言。群以为此狐仙也,不可以制。刘不服,夜外宿作房逻守之。众皆寝,刘不寐,微闻唼咂声。刘潜近听之,声在坛中。乃脱衣覆瓿口,呼曰:“捉之矣!”众来听,坛内寂然,皆以为遁。刘曰:“此黠鼠之故智也,毋堕其术。”乃抱瓮归,阖户火而俟。漏四下,瓮中忽曰:“胡为乎此中?”刘曰:“谁请君入耶?”又曰:“曷放吾归休?”刘曰:“谈何容易!若放尔,数十瓮酒价,向何处索取?”曰:“此债寻常,出当倍偿。”刘曰:“吾今不欲你偿。如欲出,当奉吾约,否则立炬尔将为醢。”曰:“请言所约。”刘曰:“吾欲尔卜夜与吾嬉。”曰:“可。”乃要以誓。

刘揭瓮,出不知所在。次夜洗盏以待,果至。一少年约十四五岁,头挽双髻,身着花绣锦团短袭,云镶犊鼻裤,小朱履,项系金络索圈,手挽宝钏,朗朗然姣好无比,与刘相亚。少年曰:“来赴嬉约。”刘喜,问其姓氏,曰:“于姓。”刘遂呼为兄,与之共嬉。有时或说新奇小传,令人听之娓娓不倦;或作百戏,皆有妙想,障人眼目;或歌艳曲,则莺喉宛转,轻若游丝;或作旋风之舞,垂手折腰,无不入妙。倦则举杯觞饮。二人深相投契,如形随影,靡夕不至,至无不嬉。

一夕,于窗前剪纸照影,手提口演,刘自外视,与场上俳优声情毕肖,为之叫绝。既而相与入坐。少年持其剪纸云:“一片热肠,空费裁成为纸戏。”命刘属对,刘曰:“我未读书,焉能作对?”少年曰:“荒为嬉,何如勤尔业耶?”刘曰:“即欲读书,谁其教我?”少年曰:“吾日间在家,以读书为事。今后勿嬉,我以平旦之所得者,清夜而授尔,何如?”刘曰:“固所愿也。”自此相与正字校书,咿唔灯火,鸡鸣而散。

刘生而聪慧,不二年冠童子试,逾年领乡荐。人咸以为有仙授。时年已十六,知识渐启,与少年情好愈笃。刘尝曰:“吾观天下女子,未有如兄美者。”少年曰:“尔诚少见而多怪也。吾有一妹,饶有姿容。若令尔见,当不知如何诧异。”刘曰:“能一见否?”少年曰:“呼之立至。”刘喜跃曰:“望兄移玉邀来一晤,幸勿稽迟。”少年微笑而起,将手揭帘,向外一转即入,果一女子。宝髻云鬟,娉婷如画,侧立不语。刘执烛凝眸,良久曰:“非兄也耶?”女曰:“痴子,尔兄亦缠足乎?”刘乃视其裙下双钩,翘然三寸。曰:“兄将何往?”女曰:“归去矣,嘱奴来与尔作伴。”又笑向帘外取男履一双,向刘曰:“此尔兄之留遗也。”刘接视,见其棉絮楦满帮内,不觉泪下如雨。女笑曰:“毋悲,我固尔兄,非妹也。”刘泣曰:“我亦知尔非妹,即兄也。惟其兄,是以悲耳。何不早令我知之?”女乃自袖中出花巾,为刘拭面曰:“尔生也晚,非余言之不欲早也。况羊未亡而牢可补,我两人犹小夫妇也。”刘乃破涕为喜,遂相与绸缪。女曰:“毋躁,三年前灯影对对来。如不能就,今宵尚得分床。”刘应声曰:“几回苦口,漫劳点拨助膏灯。”女点首,遂成夫妇。次日,女亦不去。

是时刘已成名,酒肆已收。明春公车,女亦与偕。榜发被黜,刘亦不以为意。后至两踬南宫。刘问女将来科分,女不答,谆问之,女乃就其书筴上写八字云:“进士二字,恐怕不成。”刘曰:“然则可废书矣。”女曰:“恐怕不成,才要读书,何可废与?”

一日,女忽堕泪曰:“奴与郎缘分尽在今夕。”刘惊泣不知所措,欲筹所以代之者。女曰:“此定数,不可逃。”刘不得已,满设良酝,与女尽醉。且斟且哭,两饮两伤。六载离情,难消此夕;二人别绪,更尽一杯。刘问女何往,女曰:“上清承值。”刘曰:“岂无瓜代?”女曰:“一班可避一劫,盖五百年也。”又自问终身官禄,女曰:“天机安敢泄漏人间。”乃举杯灌地曰:“君其鉴此。”既而鸡筹三唱,东有启明,女大哭而杳。刘已昏绝复苏,从此踪迹渺茫。刘至今悉除杯杓,不事涓滴,恐对酒怀人,不克终日也。

后至戊戌科成进士,方知二字不成之判。由词垣至国子祭酒,又悟一杯灌地之验。予告归林下,年已八十矣。

(近日《红楼梦》中小儿女情景,有此等别致否?七如)

拜书

豫章之永丰木塘源最僻,去城七十里,皆山箐。一村之人,不识毛锥,老幼嬉嬉,有上古结绳风。一樵者为段云岩,孑立一身,翘然自异。尝入城市,见邑令舆盖甚都,慨然曰:“大丈夫不当如是耶?”偶得残本四子书,每置之几上,以为黄金屋当在此中。奈十室间无可问途者,惟有焚香百拜,稽首而已。如是出必拜,反必拜。当雨雪,不出户庭,则默默对书,恨我不见古人。

一日樵归,见室中饮食盈案,段异之。诘朝,键户出伺之。见有女子坐几侧,持书反覆展视,继又燃火具馔。段启闼入,女子亦无所怖避,曰:“妾乃天汉素女离珠也,天帝悯君孤苦,有上进志,故遣妾来主中馈,以佐灯膏。”段喜,遂与合。女艳如桃李,而冷若冰霜,节之以礼,不敢与狎,所谓坤道而有师道焉。女遂出镪资办饔飧,不令其执柯出樵,杜门闭户。

初则妆台诘屈,床笫咿唔,口讲指画,循循善诱,春风座上,俨列巫山,而段亦备极瞻望仰钻之妙。女子尝曰:“读书有三到:心到,眼到、口到。书意不醒,曷问我心?书读不熟,曷视我目?书旨不剖,曷观我口?日变焉,月化焉,循其序不躐其等,庶几竿头日进,庸玉汝于成乎!”段亦谨受教,能殚诸心,研诸虑。抑或废书三叹,顿转于秋水之流波;又或把卷沉吟,忽悟于樱桃之启齿。甚至触色闻声,罔不惬心而莫逆。一时之交相酬对,正静不佻,觉美而益增其艳,正妙而莫可名言。于是十易寒暑,女子呼段而进之曰:“吾人于载籍极博之中酝酿焉,果克尝其旨乎?夫不尝之不得其旨。尝之也未必尽得其旨。可知机缄所在,本无易辟之区;阅历所经,正有难弛之担。善学者所为,不留其隙也。”

女乃劝段入童子试,隽。次年举孝廉。后成进士,出宰河阳。夫人佐之理政,卓卓有声。

女一日饮而倦卧,段入搴帷,见白狐伏焉,转睫而夫人起曰:“缘尽矣!”振衣欲去。段泣曰:“卿饮食教诲,成我之身,感恩佩德,实同再造。即为异物,安敢见猜?”女慰曰:“非此之谓也。妾本狐也,因怜君拜书之诚悫,故假素女之名,冒天帝之诏,以耸君听而励君志。实亦君自为之,妾何功之有?今君学明道立,妾亦当功成而退,理所宜然。至若恋恋作儿女态,此蚩蚩者之所为,岂出自达人君子也哉!二十年后,再图佳会。”言讫不见。

段抚膺痛切,若失师保。由此仕进之心悉淡,告归田里。妾生一子,名景贤,十三入邑庠。段年七十,辰起徘徊于亭,忽见狐女艳服立云端,如画屏仙子,炊时而杳。段乃具衣冠,备棺椁,理后事。浃旬,无疾溘逝。今犹称乡先生焉。

醋姑娘

王梅,鱼台人。美丰格,读书目过辄不忘,廿年来困于青衿。后读书济上萧寺中,尝拾薪数粒为炊,鹑衣百结,望之咸若浼也。

一日,鬻书以易食。时当春初,草桥上风如刀刺,至日昃无问者。适一老翁见而异之,王呈书以进,翁曰:“君家书几何?”王曰:“只此一策。”翁曰:“是戋戋者,何足与畀哉!君请纳袖中,盍从我而餐焉。”生随翁至一处,去市较远,柴门掩映,颇不俗。入门,一女子笑迎翁曰:“爹爹购得芙蓉粉未?”翁曰:“有客戾至。”女趋而入。生登堂拜翁,翁让生坐,备问旅况。翁入内出,无何,女捧馔至檐下,翁接进曰:“家止此女,应门更无三尺童。足下努力加餐。”生曰:“一饭之恩,百日之泽,盖不敢不饱。”翁曰:“自今以始,但来就食。一饭主人,我力能办。”生起谢。翁呼女曰:“醋儿,出来见客。”

女出,丰容白晢,目长而角,眉细而弯,年约十八。翁指生谓女曰:“此王郎,有才无命,倘我不家,来时当款留之。”女笑曰:“穷措大一日不过八勺米,儿何恤馀炊以待?”生归。越三日,馁甚,又往。至门,呼无人,径入,见女坐室中捏水角子。女见生,起曰:“来趁阇黎饭后钟耶?”生曰:“长者命,故不敢辞。”女延之坐,乃以手捏馅,问生所自。生见女有慢士风,略吐生平,颇形肮脏。女曰:“未免自负。人不患有司不明,当患吾学不成耳。”生请女面试,女曰:“且出一对何如?鸟惜春归,噙住落花啼不得。”生构思良久不就,生曰:“卿固作此以相厄。”女笑曰:“足下何不以此厄人?”生亦出一对曰:“芍药花开,红粉佳人做春梦。”女知其谤己也,应声曰:“梧桐叶落,青皮光棍打秋风。”女起,拍掌胡卢,面簌簌应手如烟。

生方惭怍,翁忽自外至,见生,谓女曰,“王郎尚未辰餐。”令女速具馔。女入厨下,翁曰:“老夫有一言奉告,未审尊意允否?”生曰:“尊丈所谕,何敢违。”翁曰:“弱息年已及笄,尚未委禽。知足下现在求凰,倘不相弃,愿谛良姻。”生曰:“三生何幸,得附鸾鸣!惟自愧蒹葭,不堪倚玉。”翁曰:“女幼时,有相者谓必配一穷儒,此固前定数也。但彼此客中,繁文胥简,为老夫计,且为足下地,今日即当成就。”生唯唯。翁入,携女出,令生合拜,既而拜翁。女着一红衲袄,馀无修饰。女复入,炊水角为饷。夜合卺焉。生将书箧携至女居,不作老僧伴矣。

是年省试,翁备行资。至期生就道。未几试毕,至济访故居,惟见荒原蔓草,野冢累累而已。询之土人,云此地素无人居,为狐兔出没所。生怅惘,号痛失声。彼王子贫者也,当友朋畏避、亲戚惧匿之时,独翁能识之,翁之恩义可谓厚已。宜乎其感恩,而知己之,又何论狐兔哉!生仍寓萧寺,屡次侦访,杳无踪迹。

榜发,王中第二。入都,僦住果子巷。一日,生偶步窑台,归途见翁来,趋拜于道,泣诉想慕。翁曰:“我以匆匆去济,故未留信于坦。后欲相访,又恐坦不在济,遂不果。固料礼闱之必来都也。坦盍随老夫一叙离悰?”生随往。至一园亭,极幽敞,书策几榻,莫不精良。翁曰:“舍女今番未入都,在曲阜依外母家。有侄女今随侍在侧。”遂呼:“佾儿,出见姊夫。”女哝哝不肯出,翁曰:“自家人,毋相避也。”出见生。生揖,视女,约十五六,低首含颦,妙丽无双,流动处微逊其姊。立顷遂入。翁曰:“坦客中想无人,何不携行李来?此间亦可读书。”

饭毕,生遂移来。翁舍无婢仆,只佾姑一人董司饮食。翁在舍,生则与翁谈;翁出,生则与佾姑两人嬉笑终日。佾姑又善得人意,尝持绣匣来黹,窗前相与闲话。翁归猝遇,亦不之怪。一日,女偶持一卷诗曰:“姊夫,你看这是谁家帖子?”生视之,乃回文诗三首。其一曰:

泉水新煎香味寒,薄罗轻试小冰纨。翩翩弄影花飞蝶,点点垂丝雨上坛。怜爱若扶今后醉,只单频忆旧时欢。缘因问据为谁语,弦尾焦馀空欲弹。

其二曰:

东窗小坐夜深凉,默默清寒透薄裳。风片片秋三径水,月钩钩处一亭霜。红灯独照孤衾冷,翠袂双凝别路伤。同梦客时行道远,空空意绪别愁长。

其三曰:

长路关心悲道难,妾应愁叹客衣单。黄花菊老秋风厉,赤叶枫飘晚照残。行断雁迷云黯黯,梦多人阻水漫漫。伤神吊影空思忆,凉月晶悬映彻看。

生读罢,知为妻所作,遂什袭珍藏之。女笑曰:“姊夫将醋姐物视同白玉,恐人以为砆也。今日无事,与姊夫击蒙小叶子格戏,负则打掌心。”先是生负,女批之。忽生击得双叶,生狂喜,遂欲批女掌。女笑以手缩袖中不出,生固捉之。女曰:“必欲打耶?”乃挽袖,舒臂生前,曰:“请打。”生见指葱如而腕藕若,遂承之以口,曰:“吾欲食西子臂耳。”女急缩手,生抱求欢。女不得已,遂与之合。生亦备极温存,十分亲爱。既而浃席流丹,娇红似染。

女自此往往不自检点。生时悚惕,惟恐翁之知也。女告生曰:“我早孤,叔抚我,最所钟爱,谋之当无不从。”生曰:“我既姊也,而又妹之,是两坦也,恐事不谐。”女于是病而不起。翁忧之,问女,不答。复问生,生跽自首,翁怒曰:“得陇又望蜀也!”愤愤入内。见女呻吟床笫,又出,生复跽,翁挽之曰:“非坦之罪也。始我揖盗开门,今已成舟刻木。将罪坦则小女忧,小女忧则大女辱。使一坦获戾,两女失所,我必不忍。今迫我以不得不从之势也。”生谢。翁曰:“但我家女无与人为妾者。”生曰:“如事齐楚。”翁曰:“请为质。”生即书曰:

《典》称釐降,《风》咏饯郊。洵两美以同妍,自双葩以并秀。兹者再结麟文之彩,重联凤喙之胶。二薛联姻,竟是今朝永叔;小乔初嫁,应知昔日周郎。旧女婿为新女婿,半子之分当兼;小姨夫是大姨夫,两大之间并重。当年鹊驾,宁先入者称尊;此际鸾栖,岂后来者居上。本是同心树,弟不先兄;原为并蒂花,姐犹似娣。更信人行暮雨,看镜里之双栖;何妨婢唤春风,拟溪边之三笑。将左宜者自符右有,无后轻者愈少前轩。爰赋联芳,永偕合璧。映彩车于户外,雅照三星;挹绣羽于堂前,巧逢双燕矣。

翁览毕喜,遂令佾娘与生成婚。生捷南宫,入词垣。后一年,翁已去都。生假归省墓,与女偕程。至里,营旧居数处,家人亲串如蚁。生遣人至曲迎翁并醋娘,不知其处。生问佾娘,亦复含糊应之。

一夜将半,生闻叩户声,凝听,一女子与小儿语。佾娘曰:“似醋姊来。”生急起,披衣启扉,果醋。入便问床前女子为谁,佾娘前拜问曰:“大姊别来无恙耶?”醋娘怒曰:“贱婢!谁不是一个汉,汝何竟坐我床耶?”生亦前为陪礼。女愤坐,挽儿膝间,曰:“当日无升斗粟,孤影对四壁,谁复问你一杯水?今贵矣,床上接踵,都不知从何处得信来!”女呜呜泣,曰:“姐无怨妹,此叔父陷人也。姐如必不相容,下令逐客,妹亦不敢强自逗留,以自取戾,盍返我外母家。”乃咽声,振衣欲去。

生惶恐,两处拜揖哀恳。女乃挽佾姑而笑曰:“前言戏耳!但不如是,恐天下后世议我徒负有醋之名,而无醋之实,故忍而为此态耳。”生与佾姑破涕为笑曰:“愿夫人有虚名而无实践也。”醋娘令其子认父。佾娘问外母安。生问岳翁近履,女告以入晋。后翁自晋来,常至生家探二女。二女亦常去省外母云。

生得房中之乐,不愿利达,适意林泉,闭门谢客,日与两妇诙谐诗酒,瀹茗敲棋,唱和颇多。有《漉酿集》诗,惜未梓。尝见其四绝云:

一双金菊对芙蓉,取次风流在个中。恰似鱼游莲叶底,刚从西去又还东。

亚字栏中花两枝,娇含嫩蕊未开时。东君着意和香摘,不使无端蜂蝶知。

一边送暖一边寒,二女同居志也安。自是联辉兰蕙好,不教左右做人难。

川字烟儿品字茶,鼎称恩爱总无差。乘鸾合在三株树,化雪还同六出花。

生每问二女命名之义。醋字,以女生之日时;佾字,以女生之月也。后生寿八十,无疾终。生终身未尝问二女为何物也。二女亦同是日死。合葬日,女柩皆空。其子孙皆科第相望。

李维敬

河南商邱李维敬,父子皆邑庠。学无师承,专用揣摩。方家前辈之文,从不入目,惟剽窃一二时墨,仿其声调。正如优孟衣冠,皆无实际。又加盲眼试官,目少全牛,胸无成竹,挟骑墙之见,当赝鼎之加,往往针芥投而水乳合。故李氏乔梓,尝列案首,且饩廪焉。用是自负,又以为渊源独得之秘。

会当省试,父子来汴。闱考尚早,偶游郊外萧寺。二人入廊后,见数椽轩敞,修竹掩映,堆石垒垒,有门如圜,内窗格皆纱縠。俄一人背手吟而出,丰致不凡,拱李入室。书籍满架,位置精洁。问李父子,答以商邱人,应试。李问其人,曰:“山东即墨白姓,侨于此。”坐谈间,一奚童携一丫髻小儿,戏喧阶前。李问为谁,曰:“豚犬也。恐家居无教,故令其随侍。客中岑寂,课子排遣耳。”李视其案头,有时艺一本,篇面书“时文针砭”四字。李曰:“旅中尚不废此,想沉浸有日矣。”白曰:“仆素鄙时艺。因见风气不古,文尚浮靡,小儿辈不知取裁,恐堕恶道。闲窗无事,特为釐正。狂瞽删削,恐不足以当大观。”

李父子翻阅,无篇不批抹殆甚,其尤甚者,皆李所熟习之文。李曰:“先生过矣!当代名公卿以此得邀声誉,岂无所本?先生一味雌黄。使先生为之,未必臻此,无乃蹈眼高手低之诮乎?”白曰:“是卑卑者又乌足道?虽日试万言,倚马可待。”李即欲面试一题。白曰:“何用书题。”

忽小儿在旁偶遗一屁,白笑曰:“我即作一放屁文字何如?”乃口占二比云:“人当迫不及待之顷,则情发于不自禁,而气以郁而思伸。遂不觉于稠人广众之中,如抒其无聊之喟。事以猝然相接之馀,则情急于无可奈,而声以砰然遽出。乃不顾夫掩鼻恶恶之臭,忍为此不平之鸣。”言罢鼓掌大笑。李是年即仿此文调,作“晨门曰”二句题补廪者,闻之失色。

李父子起身欲出,白固留设馔,肴品丰美。白高谈阔论,诋排时辈,更复诙谐笑骂,举世皆空。二人持杯倾耳,不能置喙。至论成宏先正之法,皆所未之前闻。饮酣,白又说一时文笑话云:“有父子二人私一娼。一日,其父谓其子云:‘罔极之深恩未报,而又徒留不肖支体,贻父母以半生莫殚之忧。’其子即应曰:‘百年之岁月几何,而忍吾亲以有限之精神,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。’”李父子素有此事,闻白言,惭沮不敢下箸,强为轩渠而已。俄而灯上,李父子辞归。心窃慕之,又畏其谩骂,数日不通访问。

一日,白携其子来叩门相访。李父子最啬吝,僦居蜗陋,不堪住足。顷谈间,忽学斗来索年貌册费,李父子不与,致相争哄。白巧为排解。学斗曰:“相公不知,彼父子皆钱眼中翻筋斗者。伊父子入学来,我等未曾沾得伊一文钱。”白力劝而去。李父子感德白。白起身辞归,李取身畔囊中青蚨数文与白之子买果啖。白子持钱,向孔视曰:“此眼如何翻得筋斗?”白即曰:“可作一讲,谢长者赐。”白子应声曰:“有钱安身,无所不可矣。夫钱眼小人眼大,不可翻也。极拟之为爱钱者喻。甚矣,利途之狭窄也!其间几无可转圜之法矣。乃有心能生境,境即幻身,遂不禁于无可位置之中,作一无所不至之想,则有如翻筋斗于钱眼中者。”作完,李父子奇其慧。白遂归。李老忽忆其入学时所作文,亦是此调,诧异不已。

浃辰,李父子来寺,荒芜榛荆,素无人居。前日之雕甍美园,倏忽颓垣败井,惟见壁上墨直数十馀条,如新书者。李怪而数之,得九十一条,不解其故。是年秋,父子俱落孙山。又有功令饬衡文者釐正体裁,革去腐词滥套,务取清真雅正,李由是皆三等。数年后,李老以误解书旨褫巾,愤而死。又二十年,李子因用典错误,亦列下等。痛哭归里,尽焚其所读秘本。乃忆其父子自出考以至今次试罢,恰合九十一等。噫!窃取侥幸之不可也,不惟不容于世,抑且不容于鬼。使李父子受白生之揶揄,力改前辙,犹未为晚。奈何至死不变,终取大辱,始叹白生之见早耶!

(世俗读书多走捷径。有谓四书不必读,可怀挟;有谓诗书可从删,徒误时。类皆目为不急之务,亦只属意时艺,袭其声调,即可博科第、称雄伯矣。岂独李维敬父子足为白生揶揄哉?)

神童

山西安邑有景姓者,为邑庠生,豪放不羁,好诋诃前人。尝云:“老庄诋尧舜而成其书,沮溺訾孔子而传其人;人亦何必随波上下,拾人牙慧?岂今独异于古所云哉!”间有著作,皆怪诞不经。以四子艺谬旨,褫其巾,益肆嫚。

中年举二子一女。其次子在母襁褓中,生呼其长子出对云:“鸡鸣。”长未及就,而次子即应云:“虎拜。”于是奇之。名芝荣,小字泰来,颇有谢李之目。三岁,其姊嫁归宁,父命其作诗,云:

前日于归去,今朝反面来。愁容何易改,顿觉笑颜开。

芝荣爱鸡,其叔抱一鸡云:“尔吟一诗,即赠尔。”芝荣应声云:

堪笑当年王右军,漫将书画换鹅群。今因叔命题诗句,不是犹儿贱卖文。

其父行尝难之曰:“如‘烟锁池塘柳’,尔亦能对否?”芝荣曰:“浪暖锦堤桃。”亦强对焉。社中请乩,有对云:“水中星月鱼吞吐。”对云:“天半风霜雁往还。”如壮缪庙一联云:“未了一生事,已完万古人。”皆浑成大雅。等身书无不记诵,即字典、通书,皆如夙构,朗朗登答,无一字讹。让梨之年,名噪晋阳。往来好事者,莫不迂道往见。西原搢绅,悉以软鞯蒲轮,道途相望。晋藩尤爱之,呼之小老先生。

其貌癯,二目炯炯,有不可犯之容。会当公宴,芝荣隅坐。吴优觞至某出,荣微晒,客问,荣曰:“此曲走一拍,顾其误耶!”询之场上,果然。闻有《梅花百咏》精绝,惜未之见。尝又自认为王文简再生云。晋藩云:“此子慧由天悟,秀彻丰神,古媲圣童,今称国瑞也。”近岁有客自晋来,云此子至十岁,忽云其颛,嗒然而偶,不惟指鹿,并亦失马。其父哀之,眦血肠断而死。今芝荣尚在,客见之,盖不及田家牧竖儿,且家益落,或曰狐祟使然。

(七如氏曰:非狐之为祟,盖景生之为厉也。其诋诽先哲,天故生是一人,以惊其才;复动其情,而终愚之、败之以死之而示惩。吁,可畏也!)

金丹

诸城人刘姓,奴于臧姓,性耽杯酌,醉时随卧街市中,里人不与齿列也。一日,与学斗饮,酩酊大醉,跛蹙不动,遂倒卧大成门侧。门故倾坏,与殿院相通,刘又移身入两庑神桌下,以畅其盹。

夜半酒渴,起视秋空月白,照彻台趾。见古柏树下,有少年十数辈,丫髻双双,如戏蹴踘。抛掷小球,皆闪闪如灯,上下随身,旋舞不坠,以手承弄。刘视良久,踉跄突出,攘臂一呼,声振檐瓦。群鬼奔散,独剩一丸,跃跃地上。刘拾而吞之,顿觉神爽,而酒气拂拂从顶际出,遍身骨节皆鸣,固知为狐之丹也。

忽举念返,便至其家。刘大喜曰:“此真如意珠矣。”其妻正鼾鼾土炕,一茎灯方明灭,待刘归。刘蹑其妻,妻惊起曰:“汝何入不由户也?”刘曰:“吾得隐形五遁法。”妻訾其醉,曰:“夜过半,盍就寝?”刘忽思:“吾获此宝,何所不可?合邑好女子未遍阅历。如此良夜,盍快吾目?”于是举意一往,墙壁门径,一无障碍,鸡鸣始返。其妻涎其术,曰:“汝为仙,如吾累赘何?”刘曰:“是不难,彼处多于胡核,今夜当为汝致一粒。”次晚,刘复至县学东庑伏候之。二鼓下,闻有人互语曰:“昨马二水金丹被人拾去,不知所向。”众曰:“其人自庑间出,试搜之。”得刘,刘不能敌众,为众所缚,倒悬梁间索珠。刘告以吞入腹中。众以秫秸自其口贯腹,往来探取,如匙之投锁,珠出,血渍阶石,狐始散去。刘痛楚不能声。日晡,其饮友学斗来扫殿宇,见而解之,备述其苦。众掖之归,病三月始瘥,而经年嗽血,格格不休。

(儇薄子弟,好于暗中伺人亵事,安得遇二水诸人,一一悬之梁上,刺以梃哉!七如)

小莲

滕县之沙沟营李姓,有旧楼为狐所凭,人遂绝迹。楼上窗常自开合,往往见有老翁少妇依槛嬉眺。会当夏月,老翁正立窗前,忽窗格为风所刮,訇硼倒坠,老翁亦遂不见,至晚,闻哭声自楼中出。

李姓有子名裕,新庠生,夜起见男女二三人哭而过,皆白衣衰絰,最后一女若回脸见生者。李视之,姣美无比,乃频频转顾而去。李曰:“此楼上狐也,岂老昧死耶?曷往吊焉?”乃取楮锞一串,摘缨,着素衣至楼下,亚霎方相,长旛悬于门,吊客往来几满。有候门者拱李入,行奠礼,觉孝帏有揭觑之者。李偷看,则昨日之顾盼女郎也,不禁心旌摇曳。遂故为鞠躬,使帽落地上,匍匐以首前顶之,如犬套柳圈状。但闻诸女眷哄笑不止。李乃徐徐戴帽而出,众挽之坐。忽二三女郎与一小儿约八九岁,皆斩缞杖出,跽谢阶前,见最后低首以目视李者,即女郎也。

无何设馔。李首屈,一人陪,询之,其大婿也,颇通款洽,既而大婿入复出,曰:“李相公宠临,真使泉下生辉。第窀穸在即,丧家男女皆幼稚无知,今欲借重衣冠,并一切指示成礼。不揣冒昧,托为转达。”李以女故,正欲联属,遂满应之。

无何,一婢即来请李入庐,见孝男一人正嬉戏,孝女四人皆长跽,泣而谢。长女曰:“弟稚,不能当大事,百凡倚托鸿才。”李曰:“通家之谊,当效奔走。”睨视女郎,以袖掩口,正不辨其咷与笑也。李出,即为摒挡内外事,渐渐入室取什物。初大女应,渐至二女三女,李终不释然,必至女郎亦亲授受,而后已。

至暮,设榻东厢,被襥温软。人散后,内只二三女郎。裕闭户不能成寝,起步中庭。月将西走,四无人声。入内,门犹半掩。李踅而进,视其灵帏,内皆寂静。旁有小屋,灯耀窗间,影闪烁,似妇人足,庋而动。疑之,就近谛视,则一少年与一妇人相狎,其声情颇觉动人,伏息伺之。既而少年谓妇曰:“小四姨今年绰约较甚去年,其胸次膨鼓鼓,想春心正窣窣痒。今岳翁又死,嫁婿当不知何日,真好难熬!”女嗤曰:“黄花女亦似汝猴急像耶?我今七未除,即被汝拦入勾当。谁家郎如这好房事?”李乃知为大婿,遂推户入。女惊起,絜裙顿逸,少年惭沮相对,不作一语。李曰:“夜未央,乃行露瀼瀼,而犯期功之丧!”少年谢过曰:“愿相公勿哗,我将为觅一良姻以赎罪。”李问为谁,曰:“少姨也。”李恐其诳,矢之乃散。

次早,少年至,邀李起,碌碌丧务。又女郎捧椟请李题主,捧椟者,即夜来逸走女也,面辄红。李笑应之。至晚,少年谓李曰:“昨日之盟,荆妇已允。但须过百日,方可行。”李曰:“礼岂为我辈设哉?畴昔之夜,君两人所事何事,而乃律人明、自问疏耶?”少年又去。

李将寝,闻窗前窃语曰:“姊姊大不是,何陷人至此?”但见女郎启管陡入,如后有人拥之者。女以扇障面,李急起抱持。女以扇指门,生阖户,并坐床隅。视女浑身素白,灯光之下,愈增妩艳。李乃极道垂青之意。女曰:“我固好觑人,未必于君独厚。”李求欢,女曰:“堂殡未七,不敢遵命。”李强之,女不能支,遂合就焉。李问女名,曰:“小莲,行四。”

比晓,闻帏中号哭声甚厉,女惊听之。忽窗外低唤曰:“四姑,大爷爷自山西来。”李问女为谁,女曰:“我伯父也,最凶悍者。吾两人事恐中变,姑且去,俟有信息当告汝。”遂去。

李起,则身卧楼下,一无所有。出亦不告人。家中疑其就馆舍,两日不归。至晚,李又来,则屋舍如昨。方踯躅间,见小莲仓皇至,谓李曰:“我伯父来,知大姊以我许汝,恚怒非类,今计欲害汝家,宜速归,举家避之,否将不利焉。”李不舍女,女泣曰:“我既以身许郎矣,当谋珠还也。”李曰:“汝伯何太不情?将亦思所以制之。”女曰:“难!难!”李尚欲言,忽闻声似驴鸣,奔飞而前。李出。

是日,李家火,扑灭,其内室衣筮中又火。一日数次,所有衣服器皿荡然灰烬,食物中杂以秽恶,扰乱不堪。自此家无宁贴,遂僦他居。李每怀念小莲,魂梦皆杳。即时一至旧居,楼空人去,洒泣频呼,亦无应声而出者。